攝:Alex Leung
「六四」二十六週年剛過去,主辦單位支聯會公佈有十三萬人出席悼念活動。數字比對上幾年少。當然,集會遊行必講參與人數,可是,既然這統計絕不科學,多人少人出席只是相對的比較,作不得準。說真點,一直以來,出席支聯會「六四」燭光晚會的香港市民,並不是給主辦的支聯會召喚,也不是本於那愛國共同體的認同,更不是為了甚麼「建設民主中國」的虛無夢想,而是一種人道精神,對良知的守護,要求專制政權承認錯誤並道歉的堅持。炎炎晚上,坐在那裏的人,只知道再回憶一次1989年6月,發生在古老國度的血腥鎮壓,重新與所有因「六四事件」而被壓迫的死難者和難屬們相認。
日前,中國外交部例行記者會上,一名西班牙記者提問:「中國要求日本正視歷史,以免重蹈覆轍,中國甚麼時候才能正視六四事件的歷史?」華春瑩一時語塞反問:「怎麼會有這樣的邏輯?」她又稱,當年日本對中國發動侵略戰爭,國際社會早有公論,指兩件事完全不同性質。」《蘋果日報》(2015年6月5日)
中國政府要日本「正視」歷史,無非是站在被壓迫者的角度上,要求日本不要忘記70年前,日本皇軍如何侵略中國,屠殺千萬中國軍民,要日本政府無時或忘這段鐵証如山的暴行。可是,記者提到「六四」,中國政府又忽地換過身份,對於「六四」,歷史早有定論,而這「定論」是中共的官方定調,卻又不准民間搜証、追查真相,甚至追究責任。看吧,兩件歷史事件,兩套論述,兩種態度,這正正切合了華春瑩的反問:「怎麼會有這樣(不對)的邏輯?」
這就是中國政府一直以來不尊重歷史的做法。何謂尊重歷史?尊重歷史就是讓歷史自己說話,由與被壓迫者相認開始,帶出社會上不同的論述。歷史其實不是同質和線性的,更不只是進步的,而是充滿錯縱複雜的隱喻和暗示。因此歷史事件的發生,必然不是直線的因果關係。可是,問題是中國政府只懂叫人正視歷史,自己卻不懂面對「六四」的發生。面對四方八面的追問,她只懂得回敬一句:六四事件已有定論,可是究竟甚麼才叫「定論」?是官方的論述還是民間的講法?
班雅明(Benjamin W.)說過:「人或者是全人類都不是歷史知識的泉源,只有鬥爭中的被壓迫者才是。」(Not man or men but the struggling, oppressed class itself is the depository of historical knowledge.)一九八九年,「六四」發生後翌日,便充斥着被壓迫者的故事。北京人王維林擋坦克的一幕,歷史彷彿在那一刻凝固了。當時,解放軍的坦克車,從近郊浩浩蕩蕩開入天安門廣場,準備執行職務。街上兩旁的市民乾着急,只得乾巴巴看着那些象徵制度權力的坦克蹂躪這片京城重地。突然,王維林越過圍欄,衝到那一列坦克前,擋住去路。面對殺人武器,王完全不畏懼,「雖千萬人吾往矣」。最後,他消失在人群中,下落不明。攝影的發明就是要讓時間靜止,給人們從照片了解歷史的真相,世界上多少不同國家的人,看了照片,想起人類的苦難,悲天憫人,關心被壓迫者的遭遇。因此,讓時間靜止,與被壓迫者相認,就是為了抗衡勝利者那套對歷史的陳述。
中國政府在「六四」慘劇發生後,打壓異見者,抹去歷史印記,一邊廂發展經濟,另一邊廂,建立了一套歷史只往前看的論述,企圖將過去發生的一切隱藏起來。這套歷史「進步論」(Idea of Progressive History)只建基於一種看法:將人類文明看成「過去、現在、將來」連成一直線的過程,因此,歷史總是向好的方向前進,「現在」比「過去」好,「明天」也一定比「現在」更好。然而,班雅明質疑這看法是將歷史置於空洞的時間裏:「人類歷史會不斷進步的概念和人類歷史是在一種劃一的和空洞的時間領域進行的概念是不可分割的。」(The concept of the historical progress of mankind cannot be sundered from the concept of its progression through a homogeneous, empty time.)這種對時間的簡單看法,忽略了社會出現倒退的可能,「六四」事件發生後,社會正正如此,人心不忿,社會步向衰亡。而中共則在此時叫人向前看,強硬地鎮壓被壓迫者的聲音。結果是經濟成果縱然美滿,政治上卻大倒退,隨之而來的社會問題更是多不勝數,至今仍解決不了。
因此,記念「六四」是為了讓時間靜止。讓時間靜止是為了令歷史停下來,對抗歷史主義那套歷史進步論。中國政府越壓制「六四」,歷史的真相越會按不同的形式滲入人心,並不斷發酵。因為歷史的記意已在一代人的腦海中沉澱。三年前,紀念「六四」二十三週年,湖南民運鬥士李旺陽「被自殺」,令新一代重新認識「六四」,中國政權重新再演譯一次專制暴力如何消滅被壓迫者的聲音。90後的香港青年人從此再一次認識「六四」。歷史的時間也許就停留於此,他們追看報導,知悉李旺陽原來一生為民主抗命不認命,就算「砍頭也不回頭」,定然紛紛翻查他的生平事跡,而傳媒亦會追查報道他的種種經歷,這其實是把「六四」再在當下出現多一次而已。青年人縱然義憤填膺,可是對八九年中國人追求民主定不了解,對支聯會所謂的「建設民主中國」更是一無所知,可是對李旺陽之死卻悲憤莫名,可以說,他們對於「六四」的歷史記憶,是由此刻開始記存下來的。而這種對公義的追求,是任何愛國主義或是本地意識都不能蓋掩的。
這就正如班雅明所說:「歷史是一結構的主體,這結構不是坐落於同質、空洞的時間中,而是坐落於由『當下』所充盈的時間中。」(History is the subject of a structure whose site is not homogeneous, empty time, but time filled by, the presence of the now{Jetztzeit}.)我們對「六四」事件的理解,絕不能只停留在過去已發生的事情,而是要結合當刻眼前所見,把「過去」帶到「現在」,歷史才有意義。而「歷史的意義不在於過去發生了若干和甚麼事件,而在於現在這一刻能容納多少過去的映像。」班雅明更指出「所謂『當下』,不是一種過渡,而是時間的停頓和靜止。」(the notion of a present which is not a transition, but in which time stands still and has come to a stop.)
那麼,究竟甚麼才可以讓時間靜止呢?答案是「回憶」。「回憶是人們把過去帶到現在的能力,在回憶的一剎那,時間也靜止了。」只有回憶,我們才能不斷把現在的一刻和過去的事情排列在一起。也只有讓時間靜止,人類才能被救贖,才可以全盤接受過去的一切。這說明了為甚麼「六四」已經過去了二十六年;為甚麼支聯會的燭光晚會年年如是;為甚麼今天的中國如日中天,窮得只剩錢;為甚麼本土派嘲弄紀念六四的人是「大中華膠」;可是集會仍然有十幾萬人參加,人們仍然堅持悼念「六四」,就是因為我們定要不停回憶,把過去的事帶到當下,並好像說故事的人一樣,加進自己的感受,編成一個又一個內容獨特而意義深遠的「六四」故事,與這些年以來,被中共強權壓迫的受難者相認,藉以抗衝中國政府那套「勝利者」的歷史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