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和家人一路由IFC走到中環新海濱。突然發現,天橋旁邊的地盤辦公室已經開始拆卸,才看清楚不但幾年以來盤踞在附近的重型機械都已運走,旁邊的路面和園藝工程都已經完成得七七八八,當日摩天輪完工時還是溶溶爛爛的工地,平整以後已經全無蹤影。
我望向中央郵局前曾經是海的地方,現在已經是一條廣闊的行人路,前面的龍和道,也再認不出半點皇后碼頭的影子。然而定神細看大會堂的前方,當日送別天星,保衛皇后碼頭的日子卻似仍然歷歷在目。那時候的何來一個人出來說要阻止天星碼頭清拆,何其愚勇;後來朱凱迪,葉寶琳,林輝,鄧小樺等眾多「年輕人」佔據在皇后碼頭的幾個晝夜,還有在公眾討論會上舌戰林鄭月娥,現在回首,我們的本土保衛戰就是那樣一步步的走過來。 那一次,輸了,甚至可能根本沒有希望想贏。沒有留下一磚一瓦,結果極其量是留低了一個對抗的紀錄,狠狠敲下一記關注的鐘聲。
我和兒子一路沿著那片零六年還未出現的海濱長廊向金鐘走去,漸漸遠離以摩天輪為背景拍照的人群。我忍不住想,在這片看似和樂的風景之中,大概沒有人會在意這腳下曾是我們的海岸,以絕不算公義的方式建造出來。那時候曾蔭權強把鐘樓弄碎送去堆填的那一口烏氣,我還記在心上;但其實會不會只有我們幾個人看不開?而只要繼續有摩天輪,嘉年華,海濱長廊,就即使把維港填平,其實都沒有誰在意? 一路走過去,下意識地走到暗角和龍和道隧道口。黑警打人的事情過了半年以後,到現在為止仍然沒有任何人受到撿控,但暗角附近的牆壁早已洗刷淨盡,一天一月一年的拖過去,公眾大概又會漸漸忘認那些黑警醜惡的面貌吧。我停在路邊,看著只有幾歲的孩子,將來他很有可能不會知道就在這個地方曾經發生過這麼大規模的抗議活動。旁邊曾經被佔領的營幕留下方形痕跡的草地也已經變回一片青蔥,孩子在上面玩耍的溫馨場面,也很難和當日龍和道攻防戰的畫面重曡,我們在佔領期間付出過的心力,或許沒在香港的歷史上留下半點塵埃。
是嗎? 其實是有留下腳印的。看清楚,龍和道隧道的渠蓋到現在還沒有放回去,或者攻防雙方都無法忘記渠蓋被當成路障的一幕。一路行到立法會門前,玻璃和大門縱然已經被修復,但那一個新加建的固定拒馬,印證著那幾次從東北發展到政改佔領的衝擊。再行到政府總部門前,那一度三米高的鐵圍欄,正正畫下了當日反國民教育和927事件的邊界。在這條界線上,我們看著學民思潮,佔中三子和學聯崛起,再被怪罪成為運動失敗的原因;昔日在皇后碼頭和菜園村奮起抵抗的人,甚至是從前所謂最激進的梁國雄,全都變成了所謂阻住地球轉的左膠;就算是當日率先衝出夏愨道的熱血公民,也成為了泛民中人都得而誅之的熱狗,在失敗的路上沒有英雄,所有失敗者都是狗熊。 面對強權,我們反抗,我們敗退,領袖失去光輝,我們失去希望。孩子在無瑕的草地上面奔跑,但在前方卻是更暗淡,沒有公義的未來。雖然我可以安慰自己說,我也曾經為孩子反抗過,但如果結局沒有改變,曾經抵抗又如何?
我心中納悶,無言的踏上跨過夏愨道的扶手電梯,現在是一些死不認輸的佔領遺民的帳篷,曾經卻是勇士們製作盾牌,被清場的一天堆滿雜物作為路障的地方。看著曾經的連儂牆,現在貼著不准塗鴉,不准標貼的告示,就仿似是提醒著我那裡曾經有過十幾個警員圍捕塗鴉少女的故事。沒錯,為了自己的孩子不會成為下一個塗鴉少女,也不需要成為下一代堅守旺角的勇士,現在就不是一味犬儒地認輸的時候。在海富中心望出去,政府洗不掉我們佔領的痕跡,就索性塗上一層新的油漆去掩蓋。但就像村上春樹所說,「現在乍看像是「甚麼都沒發生過」,但在看不到的地方,確實起了絲毫變化。你們走過的路,已化作事實留下來,沒有人可以無視這些事實。世界亦會根據這些事實而改變。」(1)左膠也好熱狗也好本土派也好,我們大家都是失敗的狗熊,不需要計較誰比誰更狗。勝利之前,我也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團結一致,再打多一次甚至幾次的硬仗;即使一直輸,我們還是想要贏。
Photo by Joyce Chong
天橋上的外籍街頭歌手唱著“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而這裏雖然沒有country road, 但在整個佔領期間, 這裡每一條路都變成了我們回家的路。以香港為家,看著孩子,勝利的希望就不能放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