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結束了已經三個多月,我腦裡仍不時浮起各種「當天的」畫面,心裡仍時刻在「正常生活」中掙扎著。即使有時看似平靜,但曾經出現過裂痕的關係,那份錐心之痛仍是揮之不去。讀著各種不同角度的回顧與前瞻文章,我心裡一直在醞釀的,卻是另一種分析。恰巧在一月份,百老匯電影中心的 bc Sunday連續四星期都放映了對抗極權的電影。再加上一眾「新知舊雨」(去年的《逆權大狀》及現在的《馬丁路德金-夢想之路》),我想,不如請大家來當一回演員、導演又或編劇,如何?
我說的,不是借某套電影來分析我們身處的現況。我是說,若我們把過去這幾個月來所發生的一切當作一部電影來看,那你會如何像看電影般,去評論在「大銀幕」裡的自己?電影、舞台劇等,就是有這個好處。當你坐在觀眾席上,自然就會抽身出來,和銀幕/事情,保持一段距離。至於在觀看的過程裡,你有多投入或多主觀,其實往往反映了你是一個甚麼樣的人,多於事情的本身。在後佔領的日子裡,這種分析態度,或許能讓我們更好地思考一下自己,及為下一次的行動,開拓多一點想像空間。
無論你願意不願意、支持或反對、左膠或熱狗、食花生或食警棍,我們都在不同時候,分別當上了演員、導演或編劇。而且很多時候,我們都是身兼數職。或許先由最直接的演員角度說起吧。讓我引用一個實例。
在金鐘的最後一夜有這樣一幕。在海富出口處有一個「行動講台」。我在半夜經過時,聽到一位白t-shirt男子正在講述較早前的一個行動。我想他的行動大概是要召集群眾到某處,但最後因人數不足而未能成事。他一邊在感嘆自己的力量不足,又說自己尊重各有各做,一邊卻在埋怨大台擁有「這麼多資源」卻沒有行動。他說歡迎圍觀的市民發表不同意見。一名年長的男子說了些類似不應這樣批評大台的話,忽然整個氣氛就完全逆轉了。白衣男及好些現場人士先是要求年長男拿著咪說話,說他聲量細。年長男多次推辭不果,到最後終於拿起咪時,還未說到一半已被在場大部份人圍攻。請注意:他真的是被圍攻。一群人很快的把他前後包圍起來,不斷在叫罵「和理非非萬歲!」、「X你老母!」、「走啦!呢度唔歡迎你!」等等。年長男嘗試繼續解釋,但聲量顯然不夠。在場有一名婆婆先是跟少部份人一起叫大家「俾佢講完先啦!」,但幾分鐘後這位婆婆忽然轉軚,也跟著群眾在大罵年長男「X你老母!」。白衣男此時跟之前更是完全兩個模樣。再沒有那份無奈的沮喪,換上了激動的指罵。我當時其實有一股衝動想上前拉走年長男,但我還是怯懦地站在一旁做觀眾。年長男盡量平和地繼續解釋,但最終還是無奈地離去。這一幕,就此告終。
要做角色分析可以有幾個方面,包括角色的動機、背景及心理狀況等等。另外有兩點也是很值得注意的。
每個角色會有一個tendency去收藏自己。人的天性傾向自我保護,不容易完全表露自己。若有時候一個角色會完全的表露自己,撇除是某些情況下的情緒表現(例如因驚恐而尖叫,又或因極樂而流淚),那很多時候這些表現都是帶著某些動機而來,即使那只是潛意識。例如你向對方盡訴心聲,可能是有意識地想得到一些甚麼,也可能只是潛意識裡期望對方會細聽而給你一些安慰。(若你預期他會給你一巴掌,那你所採用的傾訴方式將會很不同。)這個收藏自己的tendency,不一定是圖謀不軌,更多時候那是自己也不為意的一種自我保護本能。
每個主角在戲裡會經歷一些轉變。完場時的他會跟開場時的他很不同。例如開始時一個軟弱的人,在經歷萬刧後,最終會變得堅強。又或一個善良的人不再相信這世界,最後變成殺人犯等等。當然也有時候是主角由始至終都不會改變。但他身處的世界變了,人人都變了,只有他不變。例如清朝滅亡,而某個太監仍堅持只有大清才是王道等等。那就是編劇有設計地要突顯這種愚忠了。
在這種分析裡,其實沒有value judgement,只有觀察。一個人,為何會由「這樣」變成「那樣」呢?令他轉變的關鍵是甚麼?以白衣男vs年長男的這一幕來看,白衣男之所以由言詞懇切,最後變成「言詞要把你切」,大概是源於一種想法:他不滿意大台沒有行動。那他眼中的行動是甚麼呢?大概是身體力行地去佔領另一個地方,而不是精神上去感化人心的那種無形的行動。我先不評論這種想法如何,也不去為「行動」立個定義,我就只分析他的說話。他的潛台詞是:「我沒有資源,沒有號召力,你有,你應該去做我想你做的。我仍然尊重各有各做,但你也應該做我想你做的」。這種「你應該而沒有做」的想法,構成他的憤怒。當白衣男最初拿起咪在發表意見時,大概是真心希望能喚起共鳴,與志同道合的人共商大業(因為他是在行動失敗後,在自己地頭「行動講台」發言,而不是走去「對家」大台發言,可見他最初無意挑釁或惹事端)。我在現場感受到的,是一個充滿焦慮的同路人那份無奈與沮喪。但不消一會,年長男的出現就把他潛意識裡那份收藏起來的霸道引爆出來。白衣男表面說尊重,一聽到相反意見就受不了;表面說各有各做,其實意思是「你的資源,應該給我用」。這種表裡不一,自相矛盾的表現,任何一個坐在觀眾席裡的人都可以看得出。那為何他自己會看不到?為何那些圍攻年長男的人會看不到?
把自己當作一個演員去做角色分析,就能讓我們客觀地去辨別那些是有意識的行為,那些是潛意識的舉措。在這紛亂的時代,這種分析力尤為重要,因為它能讓我們少一點恨。一個人若是有意識地擺明要表裡不一(像梁振英或共產黨的各種謊言),那一定是有更大的陰謀在背後,這固然可恨。但若一個人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表裡不一,還為此而認為其他人欠了自己而滿腔怨憤(像白衣男),那可見他對自己的了解很有限。這種人不可悲嗎?你還恨得落嗎?
我想,人總會有盲點。而這盲點往往跟人類的自我保護機制很有關連。任何人都會傾向指責他人快,自我檢討慢,這是自我保護。這種Value judgement有餘而觀察不足的態度,在個人層面上當然會造成很多relationship上的問題。是否要自我完善一下,那當然要看你有多重視那段關係。但站在宏觀的角度看,我們既是被時代揀選了的大人/細路/官員/蟻民,我們還可以afford得起不去自我完善嗎?君不見在佔領後期同路人之間的那份撕裂嗎?那一大堆是人是鬼的指摘、那份恨意,我深信即使不清場,我們都難以再佔領多久。既然爭取真普選要付出巨大代價,那至少在這過程裡完善一下自己,都是一種重要的得著。任何歷史大片,在述說歷史的功過之餘,最後還是關於主角。人在歷史進程裡的得與失、愛與恨、重拾自我等,才是最牽動著觀眾的事情。在抗爭的日子裡,很多人都會想起 Les Miserables 裡的這首歌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其實我個人最喜歡的,卻是片末的一句:To love another person is to see the face of God...
如果你接了《雨傘影話》這齣戲而又要演出白衣男這個角色的話,你會如何去演繹呢?我會建議你無論如何要跟導演爭取一下,要求至少一個漂亮的close-up, 去表現你在衝動過後的那一刻反省。這個shot幾秒就夠了。幾秒,就可以扭轉一個角色的定位了。